如我所料,地铁到安德门站,这个女孩站起来了。
她的前额一下离我很近,惺忪的双眼也是。她夹着包,横着身体往门口移动。慌乱中她踩到一只脚,冒出一连串“对不起”。
门开的那一分钟里,人潮一股脑从天空中的1号线涌向地底下的10号线,为河西泵入新鲜血液。
那个与我一面之缘的女孩完全消失,但蓝色的座位是热的,我坐下的瞬间就感知到了温度,我们像在同一个充电器上前后充电的手机一样。
不久,她将坐在工位上,开电脑写文档,然后在傍晚时长出一口疲惫的气,坐10号线回到安德门,然后从安德门回家。
周而复始,周末除外。
从菊花小区蔓延到铁轨路口,小行有一段早餐街。
这是安德门最边陲的一角——事实上,穿过铁轨和凤台南路,你就到新城科技园了,那里的高大写字楼上写着“建邺欢迎您”。
清晨,被建邺欢迎的打工人们,需要先在这里补充能量。
最受好评的馄饨铺子,20颗一碗的大碗馄饨也才9元,全部下肚怕是连午饭都免了。
做油条和水煎包的摊子,光天化日地炸,油是清油,油桶就放在油锅下面。
细长的面团就在你面前膨大、爆发,变成酥香脆韧的一根,你最好立马就把它买走。
日光下,一只狼青溜达在安德门大街,油光水滑。
紧接着是两只黑背两只草*,威风的耳朵尖尖竖起,滑溜溜眼睛和皮毛一起反着光,五彩斑斓的黑。
现在,它们没在执勤,不用在石子岗闻来闻去,也不用在地铁里张着眼睛警戒,从安德门警犬研究所里出来溜一圈简直就是摸鱼放风。
狗子的步伐走得轻松愉快。
连训犬小哥手里的铲子都比别人的大好多呀。
他是被生活赶到安德门桥洞底下的,否则谁乐意在这种时候,坐在这种地方发呆呢?
黏糊糊的南京夏季,还没到*梅天就提前潮了起来,连阴凉地儿都待不住。
放铺盖的地方,过去是桥洞下的凹槽,现在安德门地铁站背后的小广场。旁边的树影里几个人围在一起,聊得有一搭没一搭。
你今天有活儿干吗?他呢?她呢?
民工市场搬迁了,安德门却仍是城南民工之家。
在菊花台公园,有人用石子在亭柱上歪歪斜斜地划拉一行字:“今天又是没老板。”
在邓府山南麓,曾有姓朱的民工钻进同样是老朱家的福清公主墓,夜宿于棺椁之沿。
他说:穷到连*都不怕了。
他们则是安德门的青春年华。
江苏警院毗邻消防中队,因此小行路向来不缺青春与英气,偶尔听得校园中跑操的口号声,短促而高亢。
每日晨昏会有挺拔的小伙子穿行于安德门北街,这时,暮气昭然的安德门获得难得的荷尔蒙。
路底站隔壁,中华中专和金陵花卉市场挨在一起。
中午时分,学生们从课业脱身,流连于雨花西路的小吃店,偶尔去马伍旺点一杯奶茶,争夺炳胜面馆的座位。
这么粗浅地看,好像在安德门度过青春也不是那么残酷嘛。
谁会为安德门停留呢?
坐地铁的女孩儿不会,她的目的地是河西,安德门在她的眼中,是地铁站又臭又长的三段扶梯。
租住菊花小区的打工人不会,他们志在软件大道和新城科技园,为此付出小行的日日夜夜,枕着宁芜铁路的轰响而眠。
健壮结实的狼青也不会,它会被一位警官爱着养着——有可能就是隔壁苏警院的小伙子!
他们一起上天入地,侦办奇异的案件,再不济也能在南京地铁巡逻。
如此看来,安德门就像个大号月台,转车转地铁转日子转人生,人流来去往复却步履不停,总有星火照前路。
抬头,菊花台公园有一阵竹涛,金陵花卉市场岁月静好,路、26路和1号线日夜不辍。
安德门大街走到尽头,雨花客厅已经很洋气了。
安德门留不住你,但安德门安之若素。
明日,光荣、理想与生活依然在1号线与10号线里交错。